克罗齐:艺术即直觉「克罗齐的艺术直觉论」

互联网 2023-07-08 17:59:09

今天神州网小怡分享克罗齐:艺术即直觉「克罗齐的艺术直觉论」一文,希望对您有帮助。

艺术是什么?这个问题可以用诙谐的口吻回答说(这并不是无意味的诙谐):艺术就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么一件东西。我们如果对于艺术毫无所知,就决不能发出这个疑问,因为一切疑问对于所问事件都已含有若干知识,而该事件在为疑问对象时就已露出若干意义让我们知解了。我们常常听到一般不以哲学为事业的“门外汉”们,不欢喜理论的艺术家们以至于愚夫愚妇所发的关于艺术的批评和议论往往很深切中肯。这件事实就可以证明问艺术为何物者对于艺术已有若干知解了。自大的哲学家往往自夸“发明”了艺术的本质,如果我们摘些普通言论给他看,让他知道所自夸为“发明”的道理已经为旁人道过,他也许觉得赧颜。

如果哲学家真以为自己的学说是一种新发明的奇光异彩,与人类思想全体绝不相侔,他也理应赧颜:但是他仍然可以勇往直前,因为他知道“艺术是什么”一个问题(像其他一切哲学上关于实在的问题一样,或者说宽泛一点,像一切关于知识的问题一样)就字面看,虽然是很普泛的,是大家公认为只有一个答案,求出之后便一了百了;而就实际说,发问者在人类思想史中所占的时会各各不同,所处的背景各各不同,所以字面虽似相同的问题而意义却随人而异。法国有一句名言道:“智慧满街走。”蒙田在他的使婢口中听出修词学家所最珍视的譬喻。不过使婢所用的譬喻只能传达她在某特殊境地的情意。我们通常听到一般人对于艺术的性质所发表的意见也只是回答他们在某特殊境地所感到的名学上的疑难。他们虽不以哲学为职业,既然是人,也就不免有几分是哲学家。使婢的譬喻所表现的情感世界较之诗人的情感世界相差是很远的,一般人的意见所对答的问题也没有哲学家所要解决的那样深广。哲学家和一般人对于“艺术是什么”一个问题的答案表面上也许相同,但是实在是大相悬殊的,因为意义有深有浅有广有狭。哲学家的答案(如果名副其实)要把有史以来一切关于艺术的问题都很妥切的解决清楚,至于,“门外汉”的答案则不免囿于一隅。这两种人的本领在用苏格拉底式辩证法时最易见出。“内行家”抓住一个问题一步紧逼一步的追问到底,很容易把“门外汉”逼得手慌脚乱,无法应付。他们入手也许答得不错,但是一经盘诘,就不免对于已经知道的东西反觉茫然,只得缩首屈伏,声明自己不喜欢“咬文嚼字”。

哲学家所可引以自豪的也就只是这一点:他自知他的问题和答案是最有力量。但是这种自豪之中也含有若干谦逊。因为他自知他的知识范围在某一时会之中虽是最广大的,却也不免受该时会的历史的限制,不能总赅全体,不能醞酿出一成不变的答案来。人类精神生活逐渐前进,问题也逐渐更新,逐渐增加,这种变迁不过显出已往的答案有缺陷,并不必显出他们完全错误。这些已往的答案有一部分变为人人所默认的真理,也有一部分须加改造。一个哲学系统好比一座房子。房子建成之后,经过风霜寒暑的剥蚀,须时加修理,有时补苴罅漏还无济于事,必须全盘推翻,重打基础。不过哲学系统和房屋有一个重要的异点:思想所建筑起来的台阁永远不断的翻新,却也永远不断的受以前的建筑撑持,旧建筑好象经过幻术的手腕都容纳在新建筑里面。浅人不明白这种幻术,看见它就起恐惧,时时拿他们的那一套老话攻击哲学,说哲学永远不断的今天砌成系统待明天推翻,说这个哲学家常和别一个哲学家争辩。他们好象说房子建筑起来之后就不用修理,不用改造,好象说后来的建筑家和以前的建筑家不争辩,好象说房子既然盖成之后还要修理改造,倒不如索性的不去建筑它!

哲学家的问题和答案意义虽较深广,错误的机会也较大。它们的通病在缺乏常识。缺乏常识的毛病是文化较高的境界所特有的,具有若干贵族性,所以有人因此讥嘲它,也有人因此羡慕它。哲学家所以异于常人者也就在此。在一般人看,哲学家往往怪诞无稽,而常人反具有心理的平衡,比如说,具有常识的人决不会说艺术是性欲本能的表现,也决不会把艺术看作一件极坏的东西,不让它在理想国里立足。这种怪诞无稽的话却有哲学家说过,而且说这种话的人还是很大的哲学家。但是信赖常识者的纯朴是野蛮人的纯朴,其实是一种贫乏。人们虽然常希望回到野蛮人的生活,常设法袒护常识抵抗哲学,而人类心灵在发展过程中却勇往直前排除文化的危机,不惜暂时丢开常识。哲学家研究艺术时,为着寻求真理。自不免常陷错误。不过真理和错误两条路也并非根本异趋,真理不过是迷径之中一条指示出路的线索而已。

真理和错误原来是密切相关的。纯粹完全的错误实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故不存在。错误好象同时用两副口舌说话,一方面肯定虚伪,一方面也否定虚伪。这种“然”与“否”的冲突就是通常所谓矛盾。所以遇见错误的学说时,我们如果丢开空泛的观察而去细究内容,往往发现错误本身之中就含有纠正错误的原素。换句话说,真正的学说常在错误之中潜伏萌芽。例如把艺术溯源到性欲本能者为说明主张起见,须得引用一些论证和媒介(他们须找出特质来辨别表现为艺术的性欲本能和不表现为艺术的性欲本能),他们本来要使艺术和性欲本能同一,结果反而把它们分开了(这番话大概是针对弗洛伊德派心理学者而发的)。再比如主张驱逐诗人于理想国之外者在驱逐时自己便经过一番情感的震颤,便已创造出一种庄严新颖的诗了(这番话针对柏拉图而发。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十卷中主张驱逐诗人出境)。在历史上有几个时期中盛行极荒唐极粗疏的艺术学说,但是,当时人离空论而评实例时仍能辨别美丑,仍能见出美与丑的精义。定错误的罪状者往往不是判官而是错误自己。

真理和错误既有密切的关联,我们肯定真理时就不能不经过一番奋斗,才能在错误本身之中寻出纠正错误的要素。一般人往往抱有一种虔敬的愿望,以为真理既已得到,便可直接了当的传达出来,不必取讨论辩驳的方式。这实在是不可能的。真理就是思想,既是思想,就要费力,就要活动,不能象戏台上的阅兵,挺胸直走,丝豪不用左顾右盼。真理是无法可传达的,除非是从批评所论问题的各家意见入手。凡是讨论哲学的著作,自极平凡的教科书以至于经院论文,入手往往先评论它所要反对和纠正的种种学说,无论是在历史上曾经有人提倡过的或是在理论上是可能的。这种办法虽有时流于牵强芜杂,却是讨论学术所必由之路。先把前人已得的答案和在理论上可能的答案细加研究,然后自己的新答案才能把人类努力所得的成绩容纳进去。

这种手续全关名理,为一切真正思想所自出,至于行文说理却不尽须如此,如果不愿学中世纪繁琐学者和十九世纪黑格尔派辩证学者的拘泥,这般人以为作文讨论哲理时,某种机械式的体裁特有可惊赞的价值,实在未免迷信形式。其实我们贵能遗弃形骸,探求精髓。行文说理时要看时地如何听众如何,而自由妙运灵心,不必拘于某种固定的体裁。我在这几次短简的演讲中只求指出研究艺术问题的门径,不复述美学思想史,也不采用辩证的形式,这就是说,不把所有的推理的过程尽揭出来,和已往艺术上种种误解参较,以求渐入佳境。这种工作我在别的著作中已经做过了(这是指他的《美学》和《美学史》)。这样舍繁就简,我们不仅自减负担,也使读者肩上少负一点行李。我们现在只走马看花的把艺术园地游览一遍。如果读者觉得此中景物大可流连玩味,将采再去仔细审视时再多带必要的行李也不迟。

艺术即直觉

以上的话是一段不可少的引子,因为它声明本书没有多大的奢望而同时又可以见出本书不是没有用处。现在我们再回到原来的问题了:“艺术是什么呢?”我可以立刻用极简单的话回答说,艺术就是灵悟或直觉。艺术家捧出一个意象来,欣赏者把眼光移注到艺术家所指的那一点上去,从艺术家所开的一个孔隙中审视,把艺术家所造的意象在自己的心眼中再造起来。“直觉”“灵悟”“观赏”“想象”“幻想”“造形”“再现”等字样在讨论艺术时当被用为同义字,他们所指的同是一个概念。从此可知艺术即直觉的道理是众口所公认的。

我的答案的意义和力量,须在它所含的否定以及它所肯定的艺术和非艺术的分别中才可以见出。它包含哪些否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