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时代的美学理想「希腊文化的理想」

互联网 2023-06-04 14: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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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精神”与“审美理想”

陈定家

作者简介:陈定家(1962- ),男,湖北红安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批评研究。北京 100732

人大复印:《美学》2018 年 10 期

原发期刊:《长江学术》2018 年第 20182 期 第 10-21 页

关键词:希腊精神/ 审美理想/ 雅典卫城/ 城市美学/ Hellenism/ Aesthetic Ideal/ Athens Acropolis/ Urban Aesthetics/

摘要:雅典卫城对城市美学具有划时代意义,它不仅为城市审美文化话语系统制定了一整套“语法规则”,而且还为整个西方建筑艺术史树立了垂范千秋的不朽经典。无论从其充满创新精神的审美理念看,还是从其美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和深远影响看,我们都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论断——雅典卫城堪称西方古代城市美学的“最高典范”。屡遭劫难的雅典每每浴火重生,她的传奇经历为世人留下了动人心魄的神话故事和英雄传说。庄严神圣的雅典卫城,有如一部用大理石谱写的交响乐与赞美诗,纵使淡然千年,依旧风华冠绝,其无与伦比的美丽与辉煌,堪称“希腊精神”及其“审美理想”的金典与雅范。

城市的文化品貌与审美风格,往往是通过一些见证历史事件和铭记时代伟人的著名建筑物体现出来的。有些建筑一问世便足以改变一座城市的风貌,如巴黎埃菲尔铁塔、纽约世贸大厦、悉尼歌剧院、上海东方明珠塔等;有些建筑在改变城市风貌的同时还会重塑时代艺术观念,并改变审美价值取向,如雅典卫城、耶路撒冷圆顶清真寺、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北京故宫等。

纵观人类城市史与建筑史,古老神圣的雅典及其雄奇壮美的卫城,当此殊荣而应毫无愧色。即便如今她只剩下一片废墟,但依然保持着无与伦比的绝世风华,她所彰显的人文精神与审美本色,依旧具有足以独步天下的庄严与神圣。作为古希腊美学精神的杰出代表,卫城最突出的审美特征,或许可以用温克尔曼一句名言加以概括,这就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当然,卫城并非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它甚至还算不上城市的某个街区。事实上,她只是雅典城中的一块巨大的船型平顶石台而已。但在这个石台之上,希腊人修建了闻名于世的“城中城”——帕特农神庙建筑群落。这个具有神话色彩的“建筑群落”在世界美学史上具有极为特殊的意义,尤其是对于西方美学来说,帕特农神庙的崇高地位和深远影响,有如一座“美学圣殿”。

翁贝托·艾柯《美的历史》开篇就宣称:“美在古希腊并没有独立的地位。我们还可以说至少一直到伯里克利时代,希腊人缺乏真正的美学与美的理论。德尔斐神谕在回答美的欣赏判别标准时说:‘最美的,也是最正义的’。就是古希腊艺术的黄金时代,美也时时与其他价值并提,比如说适中和谐平衡等等。”①依据艾柯这类美学观念及其审美标准看,我们与其说帕特农神庙是艺术之美的典范之作,还不如说神庙本身就是“美的欣赏判别标准”的制定者,或者更直白地说,神庙的建造者一一伊克底鲁(Iktinos)和菲狄亚斯(Pheidias)等伟大的古希腊艺术家可以说是希腊美学精神的真正创造者。希腊人在伯里克利重建雅典卫城的时代,“真正的美学与美的理论”就已开始觉醒了,“美的独立地位”通过包括建筑艺术在内的文艺大繁荣而得以确立。

贡布里希说:“希腊艺术的伟大革命,自然的性状和缩短法的发展,产生在人类历史上无与伦比、处处震撼人心的时代。……在雅典民主政体达到最高程度的年代,希腊艺术发展到了顶峰。雅典人击败了波斯人的入侵之后,在伯里克利的领导下,开始重建被波斯人毁掉的家园……他们计划用大理石空前壮丽、空前高贵地重建了那些神庙。”②以至直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言及美学仍无法摆脱“言必称希腊”的传统。

一、雅典卫城:风华冠绝的美学瑰宝

雅典作为“西方文明的摇篮”,无疑也是古典美学观念发生发展的一方重镇。余秋雨曾两度参加凤凰卫视的“欧亚非文明之旅”(“千禧之旅”和“特别之旅”)文化考察系列节目,两次考察,他都试图摆脱“从希腊说起”的固定套路,但任何“创新与超越”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归到“希腊起点”的经典思路上来。因为他发现,不管对人类文明做什么方向的思考,雅典永远是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重要关口。往前看,克里特、底比斯、巴比伦在这里沉淀;往后看,古罗马、佛罗伦萨和巴黎从这里生发,地球上发生的一多半文化事件,只要追根溯源,都会关涉雅典。对于寻访希腊之美的人来说,尽管雅典街头常常重门紧锁,窗帘低垂,连人行道也显得高低不平,但雅典总是游人如织,游客们万里寻芳不辞远,即便跌跌撞撞,也总是毫无怨言。因为这里是雅典,她的美丽与辉煌早已名著史册,纵使淡然千年,依旧风华冠绝。这就是雅典永远无法替代的魅力与气派!

雅典作为巴尔干半岛最南端之国希腊的首都,不仅是雄踞西方文明发祥地的文化名城,也是爱琴海文明和地中海文化最重要的代言者之一。有人说,在雅典这座神奇的城市,每一条街巷都沉淀着先哲留下的沉稳步伐;每一幢建筑都镌刻着耐人寻味的历史故事;每一丝空气都流传着娓娓动听的美丽神话;到处都洋溢着浓郁的文化气息。

雅典的古老,雅典的沧桑,雅典的唯美,带给了现今的雅典人昔日的耀眼光环。也是全世界热爱西方文化和城市文化的人们梦寐以求、心神向往的圣地。这里丰富的文化传承与现代生活紧密交织,是对远去历史的眷恋与追忆。历史和美景交融的雅典,吸引着千千万万的旅行者,这里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旅游名胜,这里是对历史的顶礼膜拜,是对神奇的一种翘首以待。③

就美学发展史而言,雅典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无可置疑。因此,我们在即将出版的《城市美学》一书中,把城市审美之旅的起点定位于雅典。有一种意见认为,世界美学的圣地无疑是希腊,希腊的美学圣地无疑是雅典,雅典的美学圣地无疑是卫城,卫城的美学圣地无疑是帕特农神庙,帕特农神庙的至圣至美之所则无疑是雅典娜神坛。尽管雅典娜在争夺最美女神之“金苹果”时输给了阿芙洛狄忒,但那毕竟是少不更事的牧羊人帕里斯的非理性裁判。至于美学这颗“哲学王冠上的明珠”,则非“智慧女神”莫属。就此而言,雅典娜作为“美学的主神”可谓实至名归,不容挑战。事实上,“哲学”在希腊人的词典里原本就是“爱智慧”的意思。

美国学者爱德华·格莱泽在《城市的胜利》一书中,专设了“知识输入的门户——雅典”一节,探讨雅典的历史地位和美学问题。他认为,雅典作为知识之城、思想之城和智慧之城,我们称其为“美学之城”似乎也并无不可。格莱泽不能免俗地将关注城市的视角转向了2500年前的伯里克利时代。从那时起,世界各地的城市实际上就已经成了多元文化交流的门户,譬如说,珠江沿岸的港口、丝绸之路沿途的城市,以及古代帝国的其他中转港口,都为世界各地的旅行者提供了会面和思想交流的便利。世界文明史有效的交汇与碰撞,主要发生在城市。形形色色的日常生活用品在东西方城市之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成规模地来来回回,在此过程中,思想与文化也如影随形在东西方城市之间,进行着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有效的交往与对话。

伯里克利时代,希波战争刚刚结束。希腊人的胜利,使雅典迅速跃居为“世界知识的中心”。那时,雅典附近的一些著名希腊思想家大多居住在位于小亚细亚的希腊犹太人聚居区的边缘,他们深受近东古代文明的滋养,雅典崛起之后,智者竞相奔投。与雅典一水之隔的米利都是一个为西方城市美学提供思想资源的重要城市,因在这里不仅诞生了“西方哲学之父”——泰勒斯(BC624-BC547或BC546),而且还诞生了“欧洲城市规划之父”——希波达摩斯(BC498-BC408)。

希波达摩斯的城建学说,首先在其家乡米利都开花结果,其后在希腊其他城市逐渐发扬光大,最后随着亚历山大的东征被带到了亚洲和非洲。在亚历山大死后近300年的“希腊化时期”,在古老的波斯帝国大大小小城市遗址上,一座座希腊式的城市拔地而起,直到今天,从埃及、伊朗、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的众多古城中,我们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希腊审美文化的影响。希波达摩斯的建筑理念,甚至在西欧后世的一系列罗马化城市,如伦敦、马赛、特里尔、塔拉戈纳等地大放异彩。在星罗棋布的罗马式城市中,人们都可以看出希波达摩斯“网状结构”之城建理论的影子。遗憾的是希波战争之后的雅典大规模重建时,希波达摩斯还只是一个垂髫小子,但此后不久,雅典城的扩建与拓展工程还是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他的城市哲学与设计美学的影响。他所提出的“整体、和谐、秩序、美观”等城建理念,在世界城市建筑史上产生了两千多年的影响。即便在这个“唯变唯不变”的时代,建筑有如万花筒一样变化无定,但万变不离其宗,从所有城市中都能轻易找到希波达摩斯的影子。

或许正因为如此,英国诗人雪莱才宣称,我们都是希腊人。希腊诗人卡瓦菲斯说,你永远在(雅典)这个城市。

如前所述,雅典这个城市,这个培养出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城市,对地中海沿岸的艺术家和学者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他们纷纷涌向这座城市,“这里为他们交流思想提供了接近性和自由,这一辉煌的历史时期不仅诞生了西方哲学,还诞生了戏剧和历史。有些随机性事件,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但它们的效应因城市的互动而成倍放大,雅典因此变得繁荣起来。一位智者遇到另外一位智者,他们碰撞出了思想的火花,他们的思想,给人类带来了启发,于是,真正具有重要意义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雅典获得成功的最终原因也许显得有些神秘,但过程是十分清楚的。思想在居住人口密集的城里人当中交流,这种交流有时会产生人类创造力的奇迹。”④雅典这个盛产希腊神话的古老城市,可以说就是人类创造力高度集中的审美化体现。

相传,智慧女神雅典娜成为雅典的守护神,是她智胜海神波塞冬的结果。据说当年希腊人在巴尔干半岛南端和爱琴海的西岸建起一座城池,波塞冬与雅典娜为城市冠名权发生了争吵,双方互不相让,僵持到最后,两位神祇达成了这样一个协议:谁能为城中百姓提供最有用的东西,那么谁将成为该城的守护神。波塞冬献给当地人的礼物是一匹奔马,而雅典娜的礼物则是一棵橄榄树。无论如何,一棵树如何能够与一匹马相比呢?尤其是在一匹神赐的奔马面前,一颗永远长不大的橄榄树该是多么微不足道!看来波塞冬是赢定了。

但是,聪明的希腊人选择了橄榄树而放弃了神赐的奔马,因为橄榄树象征着和平与幸福,奔马则意味着战争与悲伤。于是,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就以荣耀雅典娜的方式被命名为雅典。供奉雅典守护神的卫城,就成了古代雅典人精神家园的象征。

考古学资料表明,雅典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3000年之前,因为公元前1000年前后的雅典,就已经是古希腊的核心城市。众多出土文物证明,公元前9世纪晚期到8世纪初,雅典就已有贵族的豪华墓葬。铁器和青铜的生产曾使雅典获得了一个快速发展时期。在这一时期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一种早期奴隶制国家的特殊形态——希腊城邦诞生了。

自公元前5世纪梭伦、庇西特拉图统治时期开始,雅典在政治、宗教、文化、艺术等方面都已达到引领世界潮流的辉煌境界,雅典也因此被后世历史学家誉为“西方文化的摇篮”。尤其是雅典卫城,这个为城市文明和审美观念铸模立范的城中之城,历经了两于多年荣辱兴衰,却从未丧失其审美天性。从一定意义上讲,她至今仍然不失为一部西方文化名城的审美典范。正如马克思说希腊神话是后世文学艺术“高不可及的典范”一样,雅典在很多方面也一样是城市美学“高不可及的典范”。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第一章第一节的第一句就说:“希腊美学思想,就有历史记载可凭的来说,发源于公元前六世纪,极盛于公元前五世纪到四世纪,即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的时代,它是和希腊社会经济基础和一般文化情况密切联系着的。”紧接着他就“举文化中心的雅典为例”:“演戏是雅典每年祭神节和文娱节的一个重要项目。看戏就是受教育,它是雅典公民的一种宗教的和政治的任务。所以文艺在希腊人生活里远比在后来二千多年中都较重要。此外,在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希腊的音乐、建筑、绘画、雕刻等艺术也都很繁荣,特别是雕刻,它发展到欧洲后来一直没有赶上的高峰。”⑤因此,朱光潜认为,希腊美学理论是有丰富的文艺实践做基础的。

众所周知,希腊文艺到了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在雅典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即人们至今津津乐道的伯里克利时代。但是也就在这个时代,希腊文化由传统思想统治转变到自由批判,由文艺时代转变到哲学时代。三大悲剧家中最后的欧里庇得斯就常向哲学家请教,在作品中对现实社会问题进行尖锐的批判,喜剧家阿里斯托芬的作品里也时常流露自由批判倾向,自此以后,哲学渐渐成为古希腊文化的主流,一系列卓越的哲学家,如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纷纷走上历史舞台,一时间,小小的希腊城邦创造出了一个西方文化史上群星闪耀的时代。尤其是苏格拉底之后,三大悲剧诗人先后谢世,“哲学之王”取代了“文艺之星”,即朱光潜先生所说的从“文艺时代”转变到了“哲学时代”。这种历史性转变的原因主要有三:(1)科学发展催动哲学研究;(2)商业发展带来民主氛围和思想自由;(3)外来文化激发哲学思考。

值得一提的是,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Socrates,BC469-BC399)就出生于伯里克利时期的雅典,他少时跟随父亲学习雕塑,据说雅典卫城建筑上的一组美神雕像就出自苏格拉底之手。按照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平生和学说》所说,苏格拉底是一个有全面教养的人,智者普罗泰戈拉曾宣称,自己从未未遇见过像苏格拉底这样令他称羡的人,并预言他必将成为“领头的哲学家”。资料表明,苏格拉底曾在三次战争中服役,立过战功,在他62岁那年,入选雅典“五百人议事会”。公元前404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后,他还是雅典贵族寡头政治集团中的重要人物。后来,民主派当政后,苏格拉底因“不敬神和腐蚀青年”,被判处死刑。这位一生尊敬并热爱雅典的“牛虻”,被他深爱的雅典人抛弃了。但据拉尔修记载,雅典人不久就对他们的行为后悔了,他们严厉地惩处了苏格拉底的诬告者,判处美勒托死刑,流放安尼图斯,并且为苏格拉底树立了一座由著名雕塑家吕西普亲手塑造的青铜雕像。

有研究者认为,苏格拉底早年继他的父亲操石匠的职业,以石匠的身份学过雕刻,所以对艺术创造活动有亲切的体会。他接受了当时普遍流行的“艺术摹仿自然”的信条,但是他反对把“摹仿”理解为“抄袭”。从《回忆录》卷三第十章所记载的他和当时艺术家的两次谈话看,他主张画家画像,雕刻家雕像,都不应只描绘外貌细节,而应“现出生命”,“表现出心灵状态”,使人看到就觉得“像是活的”;他还说艺术不应奴隶似地临摹自然,而应在自然形体中选择出一些要素,去构成一个极美的整体。因此,他认为艺术家刻画出来的人物可以比原来的真人物更美。⑥

由于笔者攻读不力,并不知道苏格拉底是否直接谈论过卫城美学问题,但从希腊美学家的相关“残篇断简”中,我们或许可以找寻到雅典城所体现“希腊精神”与“审美理想”的话语踪迹。毕竟,苏格拉底这位雅典伟大的哲学家对美和艺术的看法,足足影响了西方美学两千多年,他的美学观念不仅是我们认识古代雅典城市美学的一面镜子,而且也是影响后世雅典城建美学的重要文献。

二、帕特农神庙:彪炳千秋的美学典范

今天的雅典是一个供人凭吊古代文明的城市。从城市文化的视角看,雅典多少有些繁华散尽的没落意味。那些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人,想一睹古希腊曾经的辉煌,见到今日雅典的模样,或许会有些失望。这里的街道高低不平,建筑也缺少统一的规划,新旧楼宇随意掺杂,室外装饰更是随心所欲,大多数街区色彩之斑驳令人咋舌,所到之处给人杂乱无章、混沌无序的印象。只有散落在某些角落里的古建筑遗迹,还能提醒人们它曾是一个堪称人类精神家园的伟大城市。早在2000多年前她就为人类奉献了伟大的哲学、文学、艺术和民主思想,整个世界至今仍然在分享着那些曾经在此盛极一时的精神成果。

毋庸讳言,在科技昌明的网络时代,希腊神话与城市美学的联系似乎不太明显,但从城市与美学的发展史视角看,一个几乎被我们忽略的事实会变得异常清晰,那就是没有“神话”与“宗教”,就没有“城市”与“美学”,而我们所关注的“城市美学”,则无异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注意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言及美学观念、美学思潮,就必然会直接或间接地涉及其时代文化背景,言及城市美学,也必然离不开作为文化背景之承载体的城市。以古希腊美学为例,公元前5世纪至4世纪,那是希腊文化的黄金时代,那时以雅典为代表的一些重要城市,就是这个黄金时代之美学的重要背景与舞台。在雅典这样一些美学舞台上,曾出现过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等美学家和艺术家,他们在哲学、美学以及文学、艺术上的成就对欧洲甚至整个世界文化所产生的影响,可谓源远流长,至深至巨;雅典文化在审美意识和美学观念上为后世留下的大量典范之作,可谓彪炳千秋,弥足珍贵;而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Parthenon Temple)及其附属建筑,在人类美学史上所占有的重要地位,则有如日月悬天,至今仍光彩熠熠。

职是之故,讨论城市美学,我们不妨也试试“从希腊开始”的老套路是否依旧可行。如前所述,希腊以雅典为荣,雅典以卫城为尊。既然我们决定“从希腊开始,从雅典出发”,那么我们不妨首先到雅典卫城去看看,虽然已不能像古人那样虔诚参拜一下古希腊诸位神祇,请求雅典娜女神赐给我们诗性智慧和审美眼光,但我们至少也可以为自己许下一个美好的愿望:祝愿我们的城市美学之旅处处顺风顺水,一路弦歌不绝。

2015年5月16至18日,笔者有幸参观了雅典的一些名胜古迹,走马观花地看过几家雅典的博物馆⑦,其中国家考古博物馆、卫城博物馆、国家历史博物馆给笔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据笔者在雅典卫城博物馆购买的资料记载,作为古代与现代雅典人共有精神家园的卫城(The Acropolis),修建于公元前5世纪,她就像一个集古希腊建筑与雕刻艺术之大成的美学博物馆,是希腊乃至全世界最杰出的古建筑群落之一。意味深长的是,气势恢宏的帕特农神庙本因纪念希波战争的辉煌胜利而建,但在神庙所历经的两千余年岁月里,她屡遭战火的摧残与毁坏。不仅仅是卫城命途多舛,事实上,整个雅典也是如此,这座以智慧与战争女神之名命名的城市,似乎命中注定要在战火中遍历尘世的磨难,并一再接受诸神的洗礼。

据说古时候神庙内部供奉着守护女神雅典娜的雕像,是以青铜、黄金和象牙为原料打造而成,如果这个传说是真实的,那也只能是伯里克利重修神庙之后的事情,因为在薛西斯的千军万马到达雅典之前,黄金与象牙理所当然会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笔者在雅典国家博物馆里看到迈锡尼时代大量的金面具、金酒杯等黄金制品至今仍旧熠熠生辉,想当然地认为希腊一定是一个多金之地,荷马史诗中不是多次咏叹过“多金的迈锡尼”吗?但为什么在千年之后的古希腊艺术之“黄金时代”,反倒很难看到黄金铸造的艺术品?博物馆中取代黄金制品的竟然是遍布希腊大地的大理石柱与石雕。诗人当然可以夸张地说,因为希腊“黄金时代”的神话、戏剧和石雕艺术达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以至于黄金制品也为之逊色。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那种因此认为“希腊人爱美胜过爱黄金”的说法只具有修辞学的正确性。我们从大希庇阿斯认为黄金可以使一切物品变得更美的论断中不难看出,至少在苏格拉底时代,人们对黄金的喜爱与阿伽门农所在的迈锡尼时期没有本质差异。历史文献表明,希腊并非盛产黄金之地,随着建筑和雕塑艺术的繁荣,作为稀有金属的黄金显然无法满足巨量的材料需求,而天生丽质的大理石几乎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这种符合希腊人审美趣尚的石头具有玉颜永驻的品格,于是,以大理石代替黄金便成为艺术家的不二之选。至于说言必称希腊的后代美学家所谓的“黄金时代”,那只是拿想象中的黄金来隐喻那个审美文化的辉煌时代而已,这是古希腊人最为擅长的修辞手法。

值得一提的是,帕特农神殿除了宏伟的外观外,另一个伟大之处就是其建筑结构完全符合“黄金比例”,这一点堪称建筑艺术史上的一大奇迹。毕达哥拉斯学派所发现的“黄金分割法则”在神庙建造过程中得到了精准应用,这应该是人类最早使用黄金法则的著名例证之一。可以想见,神庙设计者伊克梯诺(Ictinus)和卡里克利(Callicrates)不仅是杰出艺术家,还应该是顶尖的科学家,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两千年之后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这些为城市披上唯美盛装的文艺复兴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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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旭日东升或夕阳西下之时,当金色的阳光洒在美丽的石柱之上,帕特农神庙就会奇迹般地呈现出无以言表的艺术魅力,仿佛是一座纯金打造的宫殿。在石灰岩的山岗上,耸峙着一座承载着人类数千年文明之精华的巍峨建筑。虽然她历尽人世沧桑,庙顶早已坍塌,神像也不知所踪,浮雕剥蚀严重,但一组组巍然屹立的柱廊,依旧保留着神庙当年的丰姿。卫城山门、帕特农神庙、厄瑞克提翁神庙和雅典娜胜利女神庙,这些城中之城的每一座建筑,相守相望了两千多年,至今依旧坚守着自己的位置。无论从哪一个视角看去,上述每一座建筑都好像是卫城之地形地貌的天然组成部分,我们不能不惊叹建造者巧夺天工的设计仿佛有如神助:如果把卫城看作一个整体,那么山岗本身就是它的天然基座,而建筑群的结构以至多个局部的安排都与这基座自然的高低起伏相协调,构成完整的统一体。无怪乎艺术评论家们会将其视作希腊民族精神和审美理想的完美体现。

帕特农神庙在建筑设计上还达到了“视觉矫正平衡,曲线表现直线”的神奇效果。神庙基座四周的台阶,看上去在一个平面上,但实际上同一台阶的中部要比其两端突出许多。譬如说,当有人在台阶的东端放置一顶草帽时,站在西端的人贴着台阶平面看过去,草帽就会在视线中消失。神庙的多利克式石柱,也巧妙地纠正了视觉的误差,尽管它们看上去都是垂直而立、大小一致的直线形石柱,但事实是石柱中间微凸、立柱略微向内侧倾斜、四角柱身略大于其它。自19世纪以来,考古学家对神庙结构细节进行了精确测量,尤其是神庙所谓的“光学优先”原则,备为后世称道,这种向内微倾的结构,使神庙看上去更为赏心悦目。计算显示,两端的立柱如果一直向上延伸,将会在五万米高空交汇在一起。

在东面山墙残存的一组雕塑中,左角落斜躺着的据说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右角落还有一个马头,当然,这些是复制品,真品被额尔金爵士劫持到伦敦大英博物馆“保护”了起来。据介绍,帕特农神庙东面山形墙的雕塑,描绘的可能是雅典娜诞生的壮观情景:左边是太阳神驾着马车从海洋升起,右边是月亮神驱车入海,中间场景是雅典娜从宙斯的脑袋中诞生。

古希腊哲学家认为,人是万物存在的尺度;古希腊艺术家则把人视作万物最美的客体;以至建筑师创造的柱子,也是以男女人体为依据的。多利克式石柱,无柱基,柱身粗壮,柱头由方形柱冠和双曲线柱颈组成,整体朴素无华,不假装饰,但显得刚强稳健、挺拔硬朗,有如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故也被称为“男人柱”。帕特农神庙的“男人柱”,底部直径超过1.9米,高达10多米,东西各8根,南北各17根,好一个巨型柱阵!走近柱廊,其雄伟壮观的气象令人肃然起敬;即使远眺,也能为其非凡气势所感染。

有趣的是,雅典娜女神的庙宇一反惯例,全都使用的是男人柱,而国王伊瑞克忒翁神庙却偏偏以“少女柱”(Caryatids)闻名于世。相对于帕特农神庙的雄壮庄严,伊瑞克忒翁神庙使人倍感精巧温润,又因其“少女柱”的装饰,显得尤为恬静柔美。这些少女石柱的脚下正是传说中雅典人的始祖之墓。还有一种说法认为,雅典人打败爱奥尼亚人之后,为示惩罚,特将其少女掳来支撑神殿。传说背后的真相,或许永远无法坐实。但对于艺术品来说,无法揭示真相的谜团,往往更能赋予作品以魅力。对于艺术观赏者来说,越是难以满足的好奇心,反倒越是能激发出更为丰富的想象力。

在言必称希腊的美学著作中,伊瑞克提翁神殿的少女像柱是最负盛名的美之化身。少女像柱由大理石雕刻而成,代替石柱顶起石顶,每一个女子衣着、发型和面容都不一样。六尊少女像柱出名的原因,不仅是因为造型优美,最重要的是它们充分体现了建筑师的智慧:少女为了撑起沉重的石顶,颈部必须设计得足够粗壮,但是少女如果配上粗脖子,想想也是够难看的。为了不影响美观,建筑师给每位少女颈后保留了一缕浓密的秀发,头顶加上花篮,成功地解决了美学与承重的难题。

可惜,现在所看到的优美少女像列柱,并非真品,由于空气污染,它们已由复制品所取代。要看真品得到卫城博物馆及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当然,这些“替身演员”毕竟在其历史与美学的语境之中。比起那些被迫离开神殿而在博物馆橱窗中充当“模特”的女神们的“真身”,这些坚守神庙的少女雕像依旧灵气四溢、神性弥漫,她们的“替补”身世不但没有败坏大多数匆匆过客的怀古之幽情,反倒为这个千年不朽的石城传奇平添了一段情节曲折的历史故事。这种“替身”胜过“原作”的事例,在艺术史上绝非个案,这也印证了杰姆逊的一个著名论断——真正的“经典”非复制而不可成就。

杨文红等摄制的纪录片《雅典》指出:“进入卫城的山门前人山人海。此情此景,有如当年。巍峨的卫城高踞于现代雅典城的上方,高傲而脱俗,就如同古希腊文明本身,不因光阴岁月和世事变迁暗淡褪色。卫城拔地而起,在拥挤的老城区中犹如一双巨人般的大手,将孤傲的帕特农神庙托起在茫茫尘世之中,成为一座竖立了千年的文明丰碑。坐在神殿的石柱下,阳光从迤逦的云朵中照射下来,微风吹过廊柱,仿佛欢快的手指拨动着竖琴琴弦。”此情此景,与李白所感叹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同是古老的历史文化遗迹,它们所带给人的审美感受竟然如此不同!

新近科考资料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卫城建造者为了让卫城景观得到最好的呈现,特意在结构上使它们相互之间既不平行也不对称,巧妙利用地形把最好的角度朝向人们,使卫城周围的每一个人,无论在山上山下,无论在前面后面,都能够观赏到不断变化的绚丽的建筑景观。这样一个景象系统,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主次分明的画面。站在卫城之中,仿佛可以感受到几分神秘安详之美。美国建筑家亚历山大曾在《建筑的永恒之道》一书中写道:一个建筑,如果长久地生存于世间,充满生气和活力,必然是具有某种无名特质,被一代代人不断保持或者创造,这种特质无关乎“坚固、实用、美观”⑧的三原则,却作为某种隐藏的标准,根植于每一个人的心中。那些历经久远却至今尚存的伟大的建筑,或者城市中优美别致的场所,都因为这种特质而得以不朽。谁也不能确切描述这种近乎神秘的“特质”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与“希腊精神”及其“审美理想”必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最美废墟:浴火重生的希腊精神

与伊瑞克提翁神殿少女像柱被劫持、被替换的悲剧相比,帕特农神庙被威尼斯人的炮火夷为平地的惨痛历史更为惊心动魄,而在此之前,帕特农神庙甚至以亲身经历谱写过一则“浴火重生”的历史与神话。

相传,公元前510年,阿波罗神谕宣称卫城是神的领地。于是雅典当权者开始了卫城的建设,将保护神的神庙建立在城邦防卫要塞之上,这可以说是古希腊宗教与世俗浑然相杂的生动写照。公元前480年,波斯帝国发动了第二次侵占希腊的希波战争⑨,希罗多德在渲染波斯大军之声势时感叹说:亚细亚有哪一个民族没有士兵被薛西斯率领出征希腊呢?除了大川巨流之外,又有那一条水能满足薛西斯大军的需求呢?薛西斯亲帅大军,带着一统天下的梦想和为父报仇的杀气,长驱直入,水陆并进,不料在温泉关遭遇了斯巴达人的顽强抵抗,在付出惨重代价破关之后,波斯大军直扑雅典。聪明的雅典人面对波斯人来势凶猛的水陆夹击,使了一招金蝉脱壳的“空城计”(比诸葛亮早708年)。气急败坏的薛西斯,将整个雅典城付之一炬,卫城作为诸神庇护的城中之城,却并没有发生幸免于难的奇迹。据史书记载,卫城全部建筑被波斯人破坏殆尽,按照房龙的说法,那时的帕特农神庙还是砖木建筑,所以薛西斯的一把火,几乎将古风时期的卫城烧成了灰烬。但历史的反讽性特征,在希波战争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凸显,波斯人的复仇之火,烧掉了一座木结构神庙,却烧出了一座大理石神殿,更为出人意料的是,正是波斯人的这把复仇之火,点燃了欧洲文明史上的“第一盏明灯”。

波斯人的大火,使希腊各城邦在兄弟阋墙的迷梦中醒来,他们在雅典娜的旗帜下结成同盟,共御强敌,在诸神庇佑下奇迹般地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薛西斯。当然,神佑希腊只是一种浪漫的神话故事。作为常识,我们知道,希腊人在希波战争中取得胜利是有其历史必然性的。这场亚欧大战的导火线是公元前500年希腊米利都人的反波斯起义。由于雅典等城邦卷入其中,结果招致波斯大军对希腊起义城邦的镇压与洗劫。如果从米利都起义算起,到公元前449年《卡里阿斯和约》的签订,波希之间打打停停,前后折腾了半个世纪。在实力悬殊的波希战争中,希腊为何能以弱胜强这已成为历史的千古之谜,但战后的希腊赢得了300年的自由独立与和平发展时期却是不争的事实。“短短的300年,在人类历史上只是流光一闪,可是了不起的希腊人,却在政治、科学、艺术等方面取得了令人惊奇的成就,我们可以想见,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给现在的全部西方艺术奠定全部的根基,这些希腊人,可谓是一支艺术创造的天才民族。”⑩

后世学者将希波战争看做是西方文明的一次“壮丽日出”,这一看似奇怪的说法其实颇有道理。英国军事学家富勒在《西洋世界军事史》中评价希波战争的两大战役时指出:“这是希腊人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曾经凭着他们自己的力量,把波斯人击败了。马拉松一战,使希腊人对于他们自己的命运建立了信心。这个命运支持了三个世纪,在这个时期中,西方文化才得以诞生。所以马拉松可以算是欧洲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随着这一战,我们也就站在了西方世界的门坎上面,在这个世界之内,希腊人的智慧为后来的诸国,奠定了立国的基础。在历史上,再没有比这两次会战更伟大的了,它们好像是两根擎天柱,负起支持整个西方历史的责任。”(11)

希波战争之后,雅典进入了艺术的黄金时代,尤其是伯里克利执政期间,雅典汇集了来自希腊各地的学者、诗人、哲人和艺术家。伯里克利雄心勃勃地开始了卫城的重建工程。据说,从公元前447年起,伯里克利动用同盟金库储存,先后建起了帕特农神庙、卫城大理石的宏伟门厅、雅典娜尼克小庙和伊瑞克提翁神庙,此外还有附属于这些建筑的各种塑像浮雕等。

普卢塔克(Plutach,约46-119)是罗马帝国时期最负盛名的希腊传记作家,生活在罗马帝国的鼎盛时期。他对历经五百年沧桑的雅典卫城发出了这样的赞叹——“霎时创造,万世不朽!”关于卫城上的建筑,他写道:“就其细致部分而言,甚至在当时便显得绵长悠久,但就其新鲜活力而言,即使到今天依旧如同新完成的一样。”(12)

修·昂纳的《世界艺术史》在介绍帕特农神庙时,别出心裁地请希腊散文家波桑尼亚来做“导游”,生活在公元前150年至170年前的波桑尼亚,亲眼看到过帕台农神庙的辉煌。那个时候所有的雅典建筑和纪念物基本完好无损。在他眼中,卫城神庙的绘画与雕刻,因黄金象牙以及彩绘与珠宝的装饰而闪闪发光。雅典娜雕像由象牙和黄金做成。在他的头盔中间镶嵌着人面狮身像,头盔两旁雕刻着半狮半鹫的怪兽。雅典娜身着长及膝下的袍子,昂首挺立着,胸前的美杜莎象牙雕精美绝伦。她的右手拖着高大的胜利女神像,左手握着一支长矛,脚边一面盾,盾旁一条蛇。雕像的基座上还刻有潘多拉的诞生。赫西俄德等人认为,潘多拉是第一个诞生的女人,在她出生之前女性并不存在。当你从苏尼恩岬渡海而来时,可以看到雅典娜的长矛顶端与头盔上的翎毛。(13)

神庙的形式因被一再模仿而变得闻名遐迩,以致他原本的目的与特殊性常常被忽视。希腊神殿并非为礼拜仪式而设计。神殿就其本质而言,只是一件祭献神祇的精制艺术品,它证明了在其上花费巨大金钱的雅典人对神的虔诚和敬畏,并乞求与神明长期共享财富与权利。说到底,神庙只是一种静态的建筑物,信众通常要环绕而行,积累足够的虔敬之心后才能进入其中。若急急匆匆,莽撞直入,则被视为对神祇的不敬。一座希腊神殿,所强调的重点在于它的外观,而并非如埃及神殿一样在其内部。这也就是希腊人将埃及神殿的“内部”翻转来为其“外部”的原因。

卫城西侧的阿迪库斯剧场,通常也被称为哈罗德露天剧场。资料表明该剧场建于公元161年,由罗马大帝时代的哲学家哈罗德(Tiberius Claudius Atticus Herodes)为纪念他的妻子而建造,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剧场也是同时期最杰出的建筑物之一。阿迪库斯剧场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是古希腊悲剧作家如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经典剧作的公演舞台。索福克勒斯的重要剧作《俄狄浦斯王》(Oedipus the King)、《安提戈涅》(Antigone)以及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Medea)和《特洛伊妇女》(Trojan Women)等就曾在这里吸引过大量观众。

阿迪库斯剧场的三层楼建筑外观,共有32排座位,可容纳多达6000名观众,半圆形的露天剧场,直径38公尺,在场内任何一点都能清楚听到舞台上的表演。舞台背景为罗马式的窗型高墙,壁龛处以雕像作为装饰。直到公元267年受到外来的入侵,剧场历经无数兴衰及灾难,最后遭遇一场大火将原有的西洋杉屋顶彻底烧毁,此后再也未能修复。

当然,阿迪库斯剧院之前,卫城脚下理应有更古老的剧院,譬如说,卫城南侧的狄奥尼索斯剧场,大约修建于公元前六世纪(14)。伯里克利时期的那些享受政府“观剧津贴”的希腊观众,当年就在卫城脚下欣赏过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和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或许那时的作品远不及其在罗马时代的精粹,因为那时的剧本多少有些草创的意味,到了罗马时代,在经历了500多年干锤万凿的经典化处理后,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经典了。一个令人惊叹的事实常常被人忽略,那就是三大悲剧诗人上述经典之作上演时,他们都已是年过花甲的老汉。其中索福克勒斯年少之时,因颜值高、歌声美而成为文艺明星,直到90高龄仍在《俄狄浦斯在克诺罗斯》(Oedipus at Colonus)中深情地赞颂雅典的伟大与美好。这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可谓一生都在诗歌和音乐的审美氛围中度过,以至让阿里斯托芬发出“生前完满,死后无憾”的感叹。由是观之,房龙说得对——希腊人的确是一支艺术创造的天才民族,尤其是在公元前五世纪,那时的雅典人,可谓开辟了一个审美创造的黄金时代,从那时起,他们所定义的城市美学,至今仍然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

值得一提的是,雅典黄金时代的审美文化范本远不只有悲剧。除了三大悲剧诗人外,三大喜剧诗人也一样为审美文化做出了不朽的贡献。遗憾的是,与阿里斯托芬齐名的克拉提努斯、埃乌波利斯的所有作品皆已失传。只有“喜剧之父”阿里斯托芬的十余部作品流传于世,其中《阿卡奈人》《鸟》和《和平》至今仍是希腊人的骄傲。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古希腊最著名的三大美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与伟大的雅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苏格拉底出生于雅典,后人普遍认为他是西方哲学和美学最重要的奠基者。柏拉图写下了许多哲学对话录,其中“文艺对话录”可谓西方美学著作中的旷世经典。亚里士多德在柏拉图学院生活了20多年。笔者到雅典时,还专门寻访了这位不朽哲人当年讲学的地方——亚里士多德学院遗址(15)。遗憾的是,笔者当时所看到的只是一片被铁栅栏围着的考古工地。远远望去,绿草如茵,鲜花似锦,蓝天白云或与当年无异,习习微风想必一如其旧。风景虽然平平常常,感受却很不一样,这里毕竟是一代帝师和希腊哲学之王的寓所。亚里士多德在许多领域都留下广泛的著作,包括物理学、形而上学、诗学、生物学、动物学、逻辑学、政治、政府、以及伦理学,其中《诗学》被誉为“欧洲美学史上第一篇最重要的文献”。俄国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评价《诗学》时说它“是第一篇最重要的美学论文,也是迄至前世纪末叶一切美学概念的根据”,“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以独立体系阐明美学概念的人,他的概念竟雄霸了二千余年”。(16)

必须指出的是,古希腊的诗人、剧作家和美学家或许都没有直接言及城市美学,但他们的美学观点必然与其生活其中的城市文化及其审美理念息息相通。关于这一点,我们仅从希腊人极为看重的悲剧精神这一事实,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舞台艺术或美学理论与城市建筑艺术之间的联系。作为石头堆砌的建筑物,卫城似乎无所谓悲欢可言,正如嵇康所谓“声无哀乐”一样。但作为寄托着雅典人光荣与梦想的雅典娜神庙,却包含着太多太多的爱恨情仇。至于雅典卫城本身的历史变迁,则完全可以说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历史悲喜剧。它也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民主政治和多神宗教语境下,古希腊文化与艺术所蕴含的“希腊精神”与“审美理想”。

自公元前410年雅典新卫城竣工之日起,希腊古典建筑艺术巅峰之作在此之后的千百年中可谓历经沧桑、受尽磨难:军队的侵占和破坏、考古学家的采掘与偷窃、专家不恰当的开发与翻新、游人的涂鸦与践踏,更不用说目光的暴晒、风雨的侵蚀、地震的摧残等数不胜数的天灾人祸……

据记载,1640年,卫城山门因遭雷击而受到严重破坏,但最沉痛的打击发生在1687年9月26日,星期五,此时的帕特农神庙已成为土耳其占领军的军火库。这一天威尼斯人的炮火击中神庙,引发爆炸和大火,300多名土耳其官兵当场被炸死,矗立千年的恢弘神庙,从此变成了一片废墟!“从那之后,它的仿制品遍布全球,从巴伐利亚州路德维格的瓦尔哈拉神殿,到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复制品,再到爱丁堡卡尔顿山未完成的‘帕特农神庙’。”(17)更著名的复制品还有法国的玛德莲教堂、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厦、收藏着大量卫城艺术品的大英博物馆等,19世纪丹麦汉森兄弟设计的维也纳议会大厦甚至将雅典卫城伊瑞克提翁神殿上的6尊女神像也拷贝到了大厦入口的门柱上。遍布世界各地的这些地标性建筑,都可谓是“城市美学”中最动人心魄的锦册华章。

令人遗憾的是,300多年前在威尼斯军队的大炮声中崩落于阿克波利斯山头各处的神庙碎片,多达1600余件,后世古迹保护者纵能收集,也难以辨识,即便后来有了电脑的帮助,人们至今也未能把所有石块重新安放在神庙恰当的位置上。半个世纪以来,神庙的修葺工作从未停止,文物修复工作者本着精益求精原则,力求尽善尽美地再现帕特农原有的风采。尽管这项工程之繁难琐碎超乎想象,但这些为复兴古希腊审美精神而凝神苦干的艺术家们,个个的脸上都绽放着快乐而自豪的光彩。

今天的卫城,在那些具有审美眼光的游人眼里,可谓一方令人敬仰的美学圣地,废墟中的立柱仍不失其高贵的单纯,远远望去犹如神话传说中的天上之城,令人顿生人间仙境之叹。雅典娜神庙、伊瑞克提翁神殿散发着浓厚的宗教气息和古典韵味。尤其是雅典娜神庙,它是卫城的典范建筑,被列为闻名世界的古代七大奇观之一,神庙别出心裁的雕刻技术,点缀其间的各种装饰,仿佛在述说着历史的沧桑与不朽,向世人尽情展示着它的迷人魅力和庄严气魄。

帕特农神庙在建筑美学方面还有其独到之处,东西两端的基础和檐部呈翘曲线,以造成视觉上更加宏伟高大的效果。另外,四根角柱比其他石柱略粗,以纠正人们从远处观察产生的错觉。神庙中大量以神话宗教为题材的各类大理石雕刻,都是其艺术整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伊瑞克提翁神殿是雅典卫城建筑群中一颗明珠,其建筑构思之奇特复杂和建筑细部之精致完美,在古希腊建筑中是不多见的,特别与众不同的是其女雕像柱廊和窗户,在古典建筑中是罕见的。据记载,该神殿建于公元前421-前405年,是为纪念雅典娜之子、雅典王伊瑞克提翁而建。它依山势而建,坐落在三层不同高度的基础上,平面为多种矩形的不规则组合,近似于克里特岛上著名的米诺斯迷宫。前文多次提及的少女雕像柱廊在神庙的北部,共有6尊,各高2.3米,体态丰满,仪表端庄,头顶平面大理石花边屋檐和天花板,雕刻栩栩如生,衣着服饰逼真。它们像神圣的女神,无言地注视着几千年沧海横流、人世变换。神庙主殿南北墙壁都开设窗户,与矩形方石块构成的墙壁协调对应。伊瑞克提翁神殿作为古希腊建筑的杰作,常会激发起侵略者的占有欲望,某些西欧人千方百计将其精华部分据为己有。例如,西边第二个女雕像就被英国埃尔金勋爵盗运到伦敦。

杨伟红摄制的《雅典》有一句解说词令人印象深刻:“整个卫城最震撼人心的是它那历经苦难和战争洗礼,却依旧留存下来的最平静的精神,那一根根屹立千年的石柱,摸上去粗糙坚硬,叩之铿然有声,无言无语,却自有灵魂在那里跳舞。”细细想来,“自有灵魂在跳舞”的,又岂止那些神庙残存的石柱,那散落在整个卫城每个角落的每一块石头,都是雅典千年信史的见证者,它们都有资格充当希腊美学的代言人。有人说卫城是古希腊人数学、美学、建筑学之发达的见证。有人赞美卫城像一部交响乐,有直白的起承,也有巧妙的转合,有平缓的叙述,也有炫目的华彩,阴柔与阳刚结合,婉约与坚毅并重。虽然历史将它侵袭得只剩下一些基本的结构,但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它的欣赏。

黄金分割的架构和仅存的一片三角形屋顶立面使整个建筑充满了和谐之美,无论从何种角度观看都无懈可击。巨大的石柱撑起的与其说是不复存在的屋顶,不如说撑起了雅典城头上的一片蓝天,宏伟磅礴。柱形是古希腊建筑中最简单的一种,柱基和柱顶没有复杂的装饰,而柱身上的凹槽给建筑增添了几分生动。可正是这种简单才造就了这世界建筑史上的惊叹号,千百年来被世人尊为经典。(18)

仅就建筑而言,雅典卫城也算得上是一部内涵丰富的美学教科书,是“希腊精神”及其“审美理想”千年不朽的历史见证。

注释:

①[意]翁贝托·艾柯:《美的历史》,彭淮栋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37页。

②[英]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范景中译,南宁:广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82页。

③引自上海尚世影业公司出品《欧洲魅力之城·雅典》解说词。

④[美]爱德华·格莱泽:《城市的胜利》,刘润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8页。

⑤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1页。

⑥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7页。

⑦雅典著名的博物馆有:国家考古博物馆、卫城博物馆、国家历史博物馆、基克拉底艺术馆、贝纳基博物馆、战争博物馆、拜占庭和基督教博物馆、国家美术馆等。“希腊处处都有博物馆,市市、岛岛、村村、镇镇无处不有,凡先民所遗之物,无论巨细,皆被视如掌上明珠。”参见英文版《希腊博物馆》第1卷,雅典:幼树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

⑧亚历山大所说的“坚固、实用、美观”是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中提出的三大原则。

⑨著名美学家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就是以薛西斯此次出征的“一喜一悲”起笔的。据希罗多德说,当薛西斯看到自己的舰队遮蔽了整个赫勒斯滂海峡,部下聚满了阿比乡斯的全部海岸和原野的时候,他起先声称自己是衷心喜悦,随后却又潸然泪下。他的叔父阿塔巴诺注意到他在流泪,便问他:“大王,你现在的表现和刚才的举止是多么地悬殊!时而你宣称你是喜悦的,时而你却悲泣起来。”薛西斯说:“是啊,因为当我想到人生的短促,看到这么多的人一个也不能再活上一百岁的时候,我不由悲戚了起来。”[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下),王以铸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2页。

⑩(美)房龙:《人类的艺术》,李龙机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版社2008年版,第75页。译文略有改动。

(11)[美]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http://lt.cjdby.net/thread-649757-1-1.html。

(12)[英]修·昂纳等编:《世界艺术史》,吴介祯等译,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3年版,第128页。译文略有改动。

(13)同②,第128页。1999年凤凰卫视摄制《千禧之旅——八万里路云和月》时首站是希腊,而希腊的首站就是位于苏尼恩岬的波塞冬神庙。

(14)2,500-year-old Greek theatre under the Acropolis to be restored,The Guardian(UK),Wednesday 25 November 2009.

(15)亚里士多德于公元前335年回到雅典在此租房组建学校,并写下了他一生中大部分的哲学论文和对话,其时编纂的大量书籍,构成了欧洲史上的第一个图书馆。公元86年,学院被罗马将军苏拉解散并夷为平地,后被重建。1996年,学院遗址在考古发掘中重见天日。2015年5月笔者离开雅典一个月后,遗址向游人开放。期待他日重访雅典时,能走进这个曾经远眺过一眼的“逍遥学院”。

(16)[俄]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论文选》,缪灵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29页。

(17)[英]马克·欧文主编:《有生之年非看不可的1001座建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页。

(18)橄榄:《走进神话般的雅典卫城》,《走向世界》2009年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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