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震濂书法「陈庆文书法」

互联网 2023-03-17 22:5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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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马黎

1 .

陆维钊是谁?

1979年,22岁的陈振濂从上海到杭州,要去浙江美院考研究生。离开上海前,他照例去拜访看他长大的那些老前辈,汇报即将去往的新天地。

听到陈振濂报出导师的名字,有人打了个问号;更多人发出感叹号,讥刺陆维钊不懂二王笔法——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书坛,书法的价值观是写字与书卷气,是精致的“二王”笔法,陆维钊式的粗放与野性十足还有刻意变形——独创亦篆亦隶的“蜾扁体”,显然不会被点赞:岂止是不懂,简直是在破坏。

书法没有“专业意识”。1960年,陆维钊从一个中文老师突然变成书法家和书法教育家,加入美院,与潘天寿等一起,开创了新中国第一个高等教育书法专业。1979年,他又以80岁高龄招收中国首届书法研究生。当时最有影响的上海的沈尹默、潘伯鹰等先生都认为:学书法要专攻“二王”,要选一个字帖吃透。但陆维钊开出来的课表,南帖北碑、篆隶行草楷,什么内容都有。对于他的教学大纲、课程设置,当时的书法界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陆维钊在杭州韶华巷59号家中

在陆维钊百年诞辰纪念会上,陈振濂做了一个万字报告,题为“一个孤独的大师”,讲了陆维钊的六大孤独。散会后,女儿扶着陆师母走到他面前:振濂,我们在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心里那么痛苦那么孤独,你把它点了出来。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的确是孤独的。

陈振濂怎么会知道?他和陆维钊只相处了半年。1979年9月,一枝五叶——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批书法研究生进校,陆先生已卧病住院,不能再上课了。而陈振濂也认为,毛笔字写得好就可以搞书法,但他写得没有师兄们好,学问也比不过大家。来杭州考试,入围的有十几个人,他觉得肯定考不上,自己最小,才22岁,朱关田已经35岁,且他们都已经有了专业方向。

但陆维钊出的考题,是一段题跋:“士不须三绝而须四全论”。这是潘天寿的观点。一个文人士大夫,诗书画印你都要会,但不一定要像李白那样绝。

父亲陈祖范喜欢古文辞,常以传统形式写尺牍、序跋、文论、联语、碑记之类。沙孟海有一次为其著作题赞:“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如朝霞之烂,有霜橘之丹。”他与上海的书画大家,尤其是海派浙人往来密切。写一首四言,8分钱邮票寄给诸乐三先生,先生画一张小品寄还。掌故大王郑逸梅常和父亲用韵文酬唱。在上海,文人之间的酬唱是日常生活。

“文革”时,父亲让小学生陈振濂不要去学校了,每天在家读古文写文章,然后去王个簃、唐云、谢稚柳、朱屺瞻家里看画看字听故事。1979年,陆俨少调任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教授,看到陈振濂在读沙孟海陆维钊的研究生:噢哟,你长大了。第一次去陆先生家,还是初中生。

陈同学一看考题,啊,不是考写字?100多字的题跋,随手就来。

陈振濂留在浙美当老师后,听刘江先生说起当年事。你有两个事情打动了陆维钊先生。你的古文基础,答卷比别人好,古汉语的使用,你非常娴熟。还有一个,你是老师出身。

高中毕业后,陈振濂在上海工艺美术学校读了三年书,留校当老师两年,教山水画和书法,自己写讲义。报考研究生,他把这叠中国山水画和中国书法的讲义交了上去,工工整整在练习本上抄了一遍,七八本书那么厚一叠。

陆维钊说,这个小孩是当老师的料。

书法向来没有高等教育。对陆维钊来说,从无到有,不但要面对一大批筚路蓝缕的建构工作,更难的是要转变一代人的思想——书法不就是写字吗?它有什么大学本科和研究生教学?陈振濂入学时,还听到老前辈们这样说。“这当然还只是很初级的误解,落实到更深层次,则不但外专业的艺术家有此误解,本专业的书法篆刻教师也未必都是无条件拥护‘科班教学’的培养方式。”

“但是你的书法篆刻差远了。”刘江说。

2.

他少年时期喝的“第一口奶”很正宗,人们对他似乎有一个基于传统文化氛围下成长的艺术家的期许。陈振濂聪明——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说。聪明并非单纯的褒义,有时候还会有后半句。

入学后,每个研究生要交两年研究计划。既然来读书法篆刻的研究生,又已经有自己写的教材做基础,陈振濂上交的计划是:两年时间写一部中国书法史。

一天,陆师母托了个人过来说,请陈振濂到家里来一趟。

韶华巷的楼板踩上去,咯吱咯吱,灰灰暗暗。

我看了你的研究计划,我非常失望。陆维钊讲话不大有表情,喜怒不行于色。

当头棒喝。陈振濂被这一棒砸晕了。刚入学时,黎冰鸿,美院管教学的副院长来了,他对教室里各个专业十几个研究生说,你们要立大志,你们将来都是美术界的栋梁,能不能成为栋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从韶华巷走回美院,就这么几步路,他难受得不得了。我没错啊,您老人家不是让我做计划吗?你不是说我是栋梁,我就用栋梁的方式做计划啊,我怎么会被批成这样?

我没有想到你这么不沉着、不沉厚。你太不尊重学问,你居然想两年写一部中国书法史。我不喜欢这种口出狂言的人,我对你尤其是。因为你最小,你屁股坐不稳。其他的同学都知道怎么控制自己,但是你不会。

陆维钊在病床上,圈掉了王冬龄的《龙藏寺碑》,删掉了陈振濂的书法史。

韶华巷59号

入学后三个月,他找不到北。临帖,对不对也不知道。师兄们都知道怎么学,只有他不知道。陈振濂每天在操场上打篮球,为了消磨时间又去学日语——陆老师知道了。

你还是屁股坐不住。陆维钊在病床上,又把他叫过去。我给你一个任务,1967年,我和刘江在上海古籍书店买回来一大批古书,你去找几部书点句。

陆维钊不是书画科班出身,他的知识模型,是建立在浓厚的诗文基础之上的——这是他的反叛,也是他在传统氛围中的孤独。陈振濂后来成为陈老师,在对书法学术理论“披荆斩棘”的多重建构中,才逐渐体会到了陆维钊的底盘思维:他并不是从练毛笔字开始,而是先从一个大学的学科立场来确定上什么课、选什么样的范本。“陆先生着眼的是整个学科的基础知识底盘,专攻是学生一辈子的事。他把学科教育的这一块羽翼做得很丰满,远远超出当时北京、上海那些享有盛名的大书法家的书法学科认知水平。学科教学并不在于造就个别大师,而是在于一定要做扎实底盘,这个底盘里有各种各样的要素,拼合起来就构成一个有序的结构,这才是学科教育的本质和灵魂。”

陆维钊作品

《书史会要》《书断》《印典》……这些书放在书架上,十多年无人翻动。陈振濂抄书,点句。陆老师不会每天规定他做什么,你自己去做。陈振濂经常出圈,一出圈,陆老师就把他打回来。

1980年元旦后,陆维钊请大家来病房。陆先生的最后一课,五个学生人生里最重要的一课,在他们此后各自的书法艺术道路中,被多次叙述。陆维钊把他们托付给沙孟海,他认为沙老和他在学术上是相通的。

“不能光埋头写字刻印,首先要紧的是道德学问,少了这个就立不住。古今没有无学问的大书家,我们浙江就有这个传统,从徐青藤、赵撝叔到近代诸家,他们的艺术造诣都是扎根在学问的基础之上的。一般人只知道沙孟海先生字写得好,哪里知道他学问深醇才有这样的成就。‘字如其人’就是这个道理。”

陈振濂,你有什么想法?陆老师问。

陆师母后来对陈振濂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太年轻。

陈振濂又让他放心不下了一次。陆先生,您曾经协助叶恭绰编《全清词钞》。您规定我做宋代,但宋代不光是书法,我也想做宋代的词学。

这个陈振濂怎么又来了一出?那次当头棒喝后,陆维钊来上课:我希望你们每个人研究一个断代,串联起中国书法史。他规定陈振濂做宋代。

他的屁股又坐不住了。

陆维钊没响。陆师母后来才跟陈振濂说,他说,宋词和清词不一样,如果陈振濂有兴趣做宋词,你把我们家的词学古籍给他翻翻。

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陆维钊没反对。

陆维钊《清词钞小传》

3.

1981年,陈振濂的硕士毕业论文,题目:尚意书风郄视。

宋代,陈振濂学术的起点,是陆老师规定的。陆先生说,你研究宋代,他研究唐代。那么——很多人的惯常思维是,把唐代名单排一排,把宋代名单排一排,是否就是唐代书法史,宋代书法史?

他选择了宋代尚意书风的研究,现在看起来叫做思潮、思想史,而不是人名和作品的罗列。从选题和内容中,似乎可以看到他此后的轨迹:不按常理出牌,对当代书法现象的不满和不满足,到对它进行改革,以改革的方式提取出自己的新思路,再用新思路完成作品。

我们以前看到民国以来的中国书法史,被嘲讽为“点鬼簿”:苏东坡如何如何,黄庭坚如何如何,米芾如何如何,颜真卿如何如何,一个人一个传记。他做过什么官,传世有多少碑帖作品,把人拼起来,就是书法史,绘画史、文学史,大多也是如此,没有史的脉搏,而是一个个人名堆起来“名人录”,或是名人大词典,宋代是这些人,元代是那些人,只要按照朝代分分,基本上就是一部书法史。

陈振濂写过教材,他对这样一种治史的方式,非常不满足——你在里面看不到人,看不到思想,只看到几个名家名作。应该有一种模式,能够贯通对一个历史发展的认识。比如说我要研究宋代书法史,就要贯穿一个指导思想、一个问题,而不是堆一批名人。

他先确立了一个主题,尚意的意。唐代是尚法,宋代是尚意,围绕这个意展开。欧阳修对意是怎么说的?范仲淹对意是怎么说的?宋初科举的时候对意是怎么说的?到米芾黄庭坚又是怎么说?再到诗词是怎么做的,绘画是怎么做的,篆刻是怎么做的,都围绕着一个主题意来进行展开。

这是他的第一个不满足——先不研究事实,而先研究现象;不研究知识,而研究问题和思潮,它如何形成的。伟大的程度,颜真卿和苏东坡是一样的,但如果研究思潮,颜真卿没有意义,苏东坡的意义一定比颜真卿大。

沙孟海先生在课堂上指导陈振濂学习

别人写三四万字,他写了十万字。写完后,一个个格子抄,用线扎成一本。因为要分给老师看,抄的时候下面垫着蓝色复写纸,一本自己留的,一本送给沙孟海先生。

隔了一个月,沙孟海托他的女婿张令杭先生来说,你来拿一下你的硕士论文,你的文章我已经看过了。陈振濂拿到一看,书里夹了200多个纸条。

比如,这个引文有问题,你去核对一下;这句话的原意前后错了,应该是后,你把它移到前了;人名不对;等等。

您为什么不直接批在论文上面?您也省事,我还可以保存。

沙孟海说,你抄一遍不容易,我如果批在上面,不是把你的稿子给毁了吗?我现在加个纸条在里面,你认为合适采纳的,你就改,如果认为不合适不采纳,你把纸条抽走就行了。

80多岁的沙孟海,对一个20多岁的学生这样说。陈振濂落了泪。

一天,美院国画系书记刘江来找他——书法还“挤”在国画系里,还没有专业。陈振濂,你最年轻,你留下当老师,你来做这个班的班主任,这个班的教学你说了算,书法你管,篆刻我管。

刘江突然把他放到一个带班老师的位置上。他第一反应:教学的概念是什么?大学四年,就是指点笔墨吗?一年级写《兰亭序》是指点技法,哪一笔写得对,哪一笔写得不对,二年级还是这样,三年级四年级还是这样。这几乎是私塾或者是一个职业学校干的事,这不是一个大学的专业教学应该有的视野。

这是他的第二次不满足。

放假回到上海,照例拜访老先生汇报成绩。我在美院读研究生,现在毕业带班了,做书法专业的老师。

书法有四年好学吗?你每天拿红笔圈,这个字写得好,给他双圈,写得不好批评一下,打个叉没有圈,你就这么混4年?我想象不出你应该怎么教。

4年画红圈,你无不无聊?在老前辈看来,书法是技术。

这是一个强烈的刺激。是啊,我真的不能这么无聊。带4年班,每天给人家画红圈?

当老师后,他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专业和业余学习书法之间明显地冲突。写毛笔字是唯技术,而书法学习更是一个艺术感觉的观念——直至今天,人们依然认为书法艺术就是写毛笔字。“专业和业余之间的差异最根本的,就是眼光与意识,而不是技术。艺术的感觉差,对经典的解读能力差;技术越好,或许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

他开始倒逼自己。4年里有1200多节课,如果刨去放假,有几百节课。我要做到四年每天上课不重复。今天临摹,明天放幻灯,让大家记忆。后天要开始做结构分析,再后一天笔法应该怎么弄。不断换碑帖,石刻应该怎么做,青铜器应该怎么做,墨迹应该怎么做,墨迹里面米芾应该怎么做,黄庭坚应该怎么做,草书应该怎么做。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重复——不可能是炫技式的不重复,该重复的时候还是会重复,但必须有理由,我会告诉你今天要重复前天的练习,为什么要重复,在哪个地方要求是不一样的。通过教学,你能够不断地在字帖里面找到新问题,不断地追究表达它的方式。这样大家才明白,其实不是笔头上那个技术了不起,是古代的碑帖经典了不起。写得好不好,其实不是标准,里面有多少内容是从古代经典里面流传下来被吸收,这个才是标准。

沙孟海为美院学生上课

有一次他去沙孟海家里请教。老师突然问,你在学校执教书法,教学生临什么帖?

他答:没有规定,根据学生兴趣自择,老师只作质量上的把关。沙老说:这样好,我很反对现在动辄颜柳,有一个女学生是我的老邻居,求我指点,清秀的女孩子,写一手肥重的颜字,总欠相宜。孩子不懂,老师要负责任正确引导。

“以沙老重碑学,对于唐楷的过分整饬当然会持批评态度。但对照目前一般学书者非颜即柳,老人家的提醒不正可以发人深思么?”

每天教完课,他就记笔记。4年到了,第一套书法教学法出来了——书法向来是练字,从来没有教学法。有教学法,就意味着有教学思想,有教学观念,一切在原有的写毛笔字里面含含糊糊的东西,必须清晰,必须规范。

1988年,以陈振濂名字命名的“陈振濂书法教学法”,获了国家教委的书法教育优秀教学成果奖。书法教育学成果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国家级大奖。

而此时,书法连“户口”都还没有,它还混在中国画专业里,在学科目里还没有它,这个专业还不存在,按理还不够“资格”得奖。

人们后来经常用“创新思维”来概括陈振濂在书法理论上的特点。所谓创新,并不是出挑的“挡箭牌”,不是百搭的说辞,创新的前提,是问题意识——第一,有没有问题。第二,能不能在现状的水平线上再往前推进一步。如果不能推进,就放弃。但是如果给我四年带个班,一定要往前推进。

陈振濂

4.

陈振濂,你怎么去搞理论了?创作才会成为大家,搞理论是会被嗤之以鼻的,只有创作不行了没有才气了才会搞理论。

有一次和同学聊天,有人直言。

此时,陈振濂旋风已经刮了许久。1985年,《中国书法》杂志发表了《理论之树常青——谈“陈振濂旋风”》一文,他在《光明日报》写书法专栏文章,又同时在各家报纸同时开辟了七个不同专题的专栏。沙老后来说,你就是旋风啊。

但是,八十年代,很多人都在写字写跑“笔会”赚外快。你为什么不练字了?你去吭哧吭哧搞理论,你出版的书不但没有稿费给你,还得赔钱进去。

他对同学说,我如果做一个创作的大家,潘天寿、齐白石、林风眠先生这样一些大家,不是我的向往,我也成不了,我认为这叫独善其身——你的个人成就很高,也是个人的业绩。如果做学术研究,如果能致力于梳理、引领、启迪思想,然后创造引领一个时代的书法新观念,那么可能影响的不只是一个人,可能是几代人。这可能就是兼济天下吧?

说这话时,陈振濂30多岁。他回想起来,“说得有点大”。在日常习字的技术练习上,他花的力气并不是百分之百,没有“栽”到笔墨里,另一半精力全部用来做学术研究。他认为,如果谁在书法作为专业的草创时期,就在思想上把学术研究和理论模式想通了,谁就能影响这个时代书法史的发展轨道。

陈振濂作为班主任带的1985一1989浙江美院大学书法本科班同学

沙孟海要编一本画册,也就是1987出版的《沙孟海翰墨生涯》。那时候出画册非常难,大部头的画册几乎没有。沙老问,陈振濂有没有空,这本书想请陈振濂来做主编。

我当主编?轮到师兄也轮不到我。陈振濂听说后,懵了。

就是他,他写了不少文章。沙孟海说。

除了在美院留校教书,陈振濂每天骑自行车到龙游路沙孟海家里上班4个小时,有时候陪沙老去文管会查资料。陈振濂后来经常跟学生讲起,沙老说他,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有没有读过?《说文解字》有没有读过?

我读过的。

我的读过和你的读过含义不一样。你的读过,是查字,查这个篆字是不是?我是要你读——它的释形切音是怎么切的,它有几种解释,每一种解释是从哪里来的?你们现在搞书法篆刻的人,只会查字,不会阅读,我要你读。

陈振濂以为自己都读过了,实际上一片空白。

1980年6月,沙孟海在北京治病,给刘江写了一封信,即后来著名的《与刘江书》,他对五位同学学习研究上想到几点小意见,第三、四点,是这样的:

三、一般书人,学好一种碑帖,也能站得住。作为专业书家,要求应更高些。就是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事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当前书法界主张不一,无所折中,但如启功先生有学问基础,一致推崇,颠扑不破……

四、学问是终身之事。……一方面多看多写。充分了解字体书体原委变迁,博取约守,丰富自己创作的源泉。另一方面还必须及早学会阅读古书能力,查考古书能力……

难道书法就是追求技法高超吗?面对未来,书法还是等同于条幅对联篆隶楷草吗?唐宋元明清的人都做过事,写过的文章,我们还要用自己的技术抄一遍吗?这实在体现不出这个时代独有的审美追求特征——我们生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为什么不能创造出唯这个时代才有的新的书法模式来呢?

“问题学生”陈振濂总是有很多问题,他几乎都是以问题出场的。

他讲过一个很受刺激的实例: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了很多宋明拓本,有很多很有名的宋拓明拓,因为珍贵,希望出版。请60 位书法家在每个拓本后面作个跋。但题完印出来一看,第一,对题跋规矩很陌生,没有专门研究。第二,题跋的文辞,让人不忍卒读。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今天的书法,缺了修养和功底。

“今天书法家关注艺术水平,但却缺少古代书法家与生俱来的一种素质文化。我每次看完展览,就觉得我们抄的都是古人的诗词。几百年以后的人看你这个作品,根本判断不出这个内容是哪个时代的。缺文化不是指我们都没有文化,而是在作品文辞里面体现不出这个时代文化的标志。”

80年代初,书法家大多埋首书斋写毛笔字,人们分不出书法艺术和写“好看的毛笔字”之间的关系——今天也依然存在。书法本身来自实用,写好看的毛笔字写出名了,大家都找他写,于是他就自然而然成了书法家,大家都认为书法家就是这样养成的。至于书法作为艺术的一些要素的提示,当时人既不关心,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关心。

那时,陈振濂首先提出“书法是观赏的艺术”——书法首先是审美,而不是技术。此言一出,众人反对。

1995年,陈振濂又首先提出“学院派书法”——完整的说法是:学院派书法主题性创作模式。他思考的三个标准,第一位叫“主题先行”,第二位叫“形式至上”,再后“技术本位”,排在最末:技术是本位,也就是基础,技术不好,不及格,只能淘汰出局。但技术就是技术,写得再好也就是技术。技术是60分及格线,技术再好,既使是满分,在这个作品里面占的比例也就是60分。

书法就是写字,太简单了。改革开放后,大批西方艺术理论涌入中国,此时,这些先锋思潮正强烈影响着中国的艺术家。对于书法艺术而言,这两者是势不两立的吗?还是说,直接拿来用就可以了呢?人们得以在一个现代学术的立场上,对书法的观念进行重新梳理。陈振濂正在其中。

他定了几个标准,第一,必须有古典的支撑,但不做“笨子孙”,不是抄抄古人的诗词对联,而是要有主题;第二,学习西方艺术的观念,但又不被它俘虏,不做“洋奴隶”。跟着古代走,时代就没了,但也不能做“洋奴隶”,不然跟着还是跟着。

那怎么办?书法从来没有过科班教育,都是写写字,有没有可能从学院的专业的土壤上,本土生长起来的一个东西,必须是书法,又是没有见过的书法;既不抄古人,也不抄洋人。

于是,“学院派书法”出生了。他提出的以上三大标准,对此时的书坛,是一个全新面貌,用的都是古代传统的笔法,但提炼了主题——主题在传统书法里没有,在西方的艺术创作里有。

纯粹的古典书写技巧、现代派的离经叛道的表现冲动、学院派的注重思想主题的形式美感,竟然可以共存。

“学院派书法”作品 陈振濂《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创新,仅仅是唯“新”而贬“旧”吗?陈振濂想的不是对错,而是提出问题,用思维解决。他说:在过去,我们看够了指责现代派是“野狐禅”而自诩“正宗”,或贬传统派是僵化保守而自称“现代”的批判式的论调。抛开指责本身的对错不谈,仅就这种唯我独尊不容异己的心态来看,又有多少“并存”的气度在?现在,我们就极想提倡一种新的、拥有时代特色的“并存”意识,毕竟在艺术创作与研究中,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之分。在一个探讨过程中,应该可以有多种正确结论存在,而种种结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不必人为地进行褒贬抑扬。正如在一个展览厅中,各种不同的流派作品的存在都是平等的。

为了写《沙孟海研究》,陈振濂和沙孟海多次聊天。老师说:“对我的书法,你是搞理论的,应该有自己的看法。这个‘看法’,当然包括正面的称颂与反面的批评两方面。”他想,沙老不会太喜欢老是听到“浑厚苍茫” “郁勃飞动”之类的泛泛赞语。作为一个治学严谨的老学问家,他希望人们真正用实事求是的研究来对待他,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偶像。

2002年,陈振濂在浙江大学中国艺术研究所课堂教学

5.

学校要派我去日本一年,这一年我不能到您这里陪侍了。

1991年的一天,龙游路,他跟沙孟海汇报新动作。陆先生不在了,就向沙老报告,这是他养成的习惯。

1981年硕士毕业,这个“不务正业”赶时髦学外语的俊朗少年已经翻译了《日本书法史》,上海书画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薄薄一小册,一开风气之先。

1991年,学校派陈振濂去日本作为交换学者。美院和日本的大学有交流合作协议,派出去的第一个人是陈振濂。肖峰院长对他说,你第一个去,你懂日语,你可以先替后面的人开拓一下。

沙孟海笑眯眯:明天你来一趟。

陈振濂,你要到日本去,我很高兴,而且学校派你第一个出去,肯定是对你的信任。老辈人,子弟要出远门,要送一样东西。第一个,你要替国家争光,不能丢脸。

陈振濂说,我记住了。

他拿了一副对联,这个句子很好,我送给你,你今天把它拿走。

陈振濂打开一看:意量包东西海,才思吞上下潮。

你的才思没有问题,但是你的“意量”,不能只站在我们这里,还要见多识广,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中国对日本的书法研究是从陈振濂开始的。以往有大批日本书法学者研究中国书法,却没有中国学者逆向去研究日本书法史。陈振濂又做了一次逆向的选择。“如碑学的弱势和篆隶传统的缺席,是日本书法史的一个发展特征,那么对照中国清代的碑学复兴,我们就不会仅仅视它为一种物质材料的存在,而是一种书法传统的阴柔、阳刚对比,或工匠镌刻与文人挥洒之间的对比。”

沙孟海给在日本的陈振濂写信。

他和家人住在龙游路,房子很一般,窄。学校要给他搬新房子,在求是村,新房子大,给他两层。

信的大意,我不在龙游路,不太开心,我住在新房子,没有地方散步,也看不到西湖。对我来说,搬家未必是开心的事情。

这封信的抬头:振濂学兄。

“我哪里担得起这个学兄?老辈人与年轻人交往,往往低一辈称呼,他会和你平辈,所以称学兄。”

他在日本写完了《高等书法教程》(1995年出版),给沙老写信,请他写序。

1991年9月,杭州西源寓斋,92岁的沙孟海写下《高等书法教程序》,后来收录在《沙孟海论书丛稿》中。

不是给学生打广告,而是一篇书法教育学理之文。他再次论述了书法是什么——

书法艺术逐步从文字学孕育出来,是事实。实际上历代有关书学教课一直不排除文字、史学等。犹如今天书法专业学生一定要修习政治、文学、文字学、金石学一样。

他举了《宋史选举志》的例子,有“‘书学生习篆隶草三体,明《说文》《字说》《尔雅》《大雅》《方言》兼通《论语》、《孟子》义’的规定,那是意中之事。下文说‘画学之业,……以《说文》、《尔雅》、《方言》、《释名》教授’。”

“见得每一学科都不是孤立的。书画学各生通过一系列经学文字学训练方能培养成为完善的书家或画家。宋代如此规定。虽然分量稍重,原则上是合理的。”又引《礼记》中的一句话:“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书法艺术的发展过程,也是如此。

他已经看到,在全国范围内掀起空前未有的“书法热”,大专学校也多设置专业,感叹,“毫无疑义,书法史上一个新的张势已经到来了。”

结尾是这样的:

陈振濂副教授颐斋学兄——依然称他学兄。

在浙江美术学院修完硕士课程后留校执教,迄已十年。劬学洽闻,声誉踔起。著述问世,逐年发表于海内外报刊,與论翕如。四年前曾为我主编《沙孟海翰墨生涯》,在澳门出版。前年所著《中国书法篆刻品鉴》《现代日本书法大典》两书的出版,亦皆嘱我为序。今年应邀赴日本岐阜女子大学讲学,课余总结其十年来教学经验,写成《高等书法教程》一书。深入浅出,审博翔实,可以惊四筵,亦可以适独安。

我国办新教育数十年,大专学校设置书法专业,还是一九六三年老友潘天寿先生长浙江美术学院时请准高等教育部创办的。颐斋既是首届研究生,毕业十年后居然写出首创的这本书法教程,我虽未能尽读,窃嘉其热爱后生,热爱祖国,荜路启山之功也够伟大了。就我能想到的拉杂写出来,以为之序。

沙孟海和陈振濂都是鄞县人。1991年,当地要办一个沙孟海书学院,开幕式定在秋季。

陈振濂什么时候回来?沙老问好朋友李立中——后来书学院院长。

大家说不知道。

先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沙老说。

大家提议,11月如果不能开,那就到一二月份开。

陈振濂不回来,不热闹,要不等他回来吧。

等他要到4月份才能回来,要春季了。

我们等4月份吧。

陈振濂并不知道这些事。1992年4月,他从日本回来,先去沙老家报到。

你回来好,接下来沙孟海书学院要交给你,你来负责。

朋友告诉陈振濂,沙老开院,是等着你,他一直等你回来。

4月26日,沙孟海书院举行成立典礼,沙老却没有出席,长子沙展世代读发言稿。大家不知道,开院式的前一晚,沙孟海摔了一跤。驻宁波的东海舰队经军委批准后派专机把他送到了杭州医治。这一跤后,沙孟海再也没能起来。6个月后,他在杭州去世。

陈振濂说,这是他终身的遗憾。

那年,别人告诉沙孟海,陈振濂出了一本书叫《日本书法通鉴》,很厚,连图版有1000多页。他跟李立中说,给我去找一本来。他把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问问陈振濂有没有空,让他来一趟。

你出了新书没送给沙老,他不高兴了吧?

沙孟海见了陈振濂:我不懂日语,但是这本书对我来说非常有用,因为以后来访问西泠印社的所有的日本书法团体,我就知道它是什么级别,它的范围有多大,这里面都有了。

但是,我替你找出三个错字。

他出了《书法美学》也不敢给老师看,这本书直到现在依然是畅销书。他对老师说,我不好意思,我还是有点不那么稳健,东点点,西点点,兴趣太广了。

沙孟海说,美学我不懂,但我还是支持你做,就像支持你做日本书法一样。

做日本书法研究,陈振濂的阻力非常大。你中国书法都还没研究,去研究什么日本书法。你一个中国科班的书法研究者,居然倒过来研究日本书法,什么意思?你中国也没研究好,你给我看看你中国的成就有多少,你怎么研究日本的书就先出来了……这样的质疑声和反对声,不断袭来。

沙孟海没有一次反对。一个学者对于未知世界的不断寻觅和探求,是他的本能。沙孟海首先是个学术家,金石学、碑帖学、古文字学、古代汉语、古典文学、考古与博物馆学,还有书法学、印学与书法篆刻史论。我们现在所涉及到的书法这个学科领域的框架,他几乎占全了。大家现在认为他是书法大师,其实他最早是靠学术理论立身的。

但是,孔夫子主张“述而不作”,这是做学问的正宗。清代乾嘉学者主张金石考据之风的学术传统,考据订伪,沙孟海从事学术多年,这是他极为擅长的。

但陈振濂非常清楚,沙老的理论贡献不在这一些。他借助于精深的考订功夫,却引出一些前所未有的崭新成果,这是他在学问研究上的“作”。

沙孟海在浙江美术学院上课

比如,《书法史上的若干问题》对历来被奉为正宗的笔笔中锋提出了大胆质疑。待到《古代书法执笔初探》发表后,更是一针见血地提出由于古今执笔不同,因此用笔必然也是一个变的过程,并以大量流传的古代绘画作为例证,既有实证,又有鲜明的历史研究观,对当时的书坛冲击很大。

再比如,《碑与帖》集中谈到对北碑刻凿应作具体分析。到《两晋南北朝书迹的写体与刻体——兰亭帖争论的关键问题》发表,更指出了写、刻两者对作品最终效果的决定因素。这当然是对自清末民初以来对北碑的盲目崇拜的当头棒喝。

在西泠印社八十大庆的开幕词上,沙孟海又对沿袭已久的“金石”和“篆刻”相混淆现象进行了分析研究。他指出,“金石”是一个学术概念,指一种学问。“篆刻”是一种艺术类型,是一种视觉形式。两者的混淆是一个概念认识上的错误。这在现在是一个常识,在当时却引起一场学术争论。

“以沙老作为学有渊源的老一代知识分子,其旧学上的积累是时代使然:而其在新领域中的开拓却标志着他个人的出众才华,书法理论中的辗转抄袭可谓多矣,事事恪守古训的著述充斥市场,作为另一翼,以书家立场对书法作普及式阐述以求广收门徒,在当时也不失为一种对个人有益的选择。但沙老并没有选择这样的治学途径。抄录前人者他不屑,普及讲义式的内容他又不为,他以出色的学问家素质,在古代书法历史现象中钩沉抉微,花绝大力气做极具体的研究,并且每言必有创见,因此,尽管他没有写过洋洋百万言的书论巨著,但他的每篇短文都涉及到书法史上的敏感问题,并在当代书论史上留下痕迹。相信今后对书法作深入研究的后来者,决计绕不开他提出的那些结论。这,就是他的理论研究特征与贡献。”陈振濂在《沙孟海研究》中这样写道。

他对老师的每一篇书法理论文章,都做了外科手术式的解剖。他发现,沙老的文章都有明确的针对性,这就保证了它的现实意义;几乎所有被批评的结论都是沿袭已久、遂成定论的“金科玉律”,沙老的反对或推翻并非轻而易举,“前者保证了新结论具有高度的现实意义,对当代书法篆刻创作研究具有直接的指导性:后者则标志着研究的高难度,越沿袭已久,在否定过程中越易遭到来自习惯势力的顽强拒绝,所提出的论点,论证自然也必须更充分,更无懈可击。当然还有第三个特征,沙老的这些新结论在后来都为书法篆刻界同行所公认,成为代表本期书法研究的学术成果。”

这是一种理论上的发现或发明,它需要的不是“述而不作”式的平庸精神,而是敢于怀疑古人并有扎实学问根底的研究勇气。“泛泛的抽象思辨或是空话套话,在沙老的学术研究中绝没有位置,在这种脚踏实地、严谨不苟的治学风格映照下,我们新一代研究者是否应当多作一些自我反省呢?”

沙孟海给五个书法研究生上课

陈振濂此后的学术研究,都和原来“规定”的文史和宋代书法史不一样,往往另辟蹊径。去年, “陈振濂学术著作集”20种出版,是他对自己40年学术成果的梳理。以下这些学术研究在我们这些外人看来,有点复杂,但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他的“屁股坐不住”——

他用俄罗斯的新批评和形式主义方式,解构宋词,再用美学的架构对宋词流派做完整的分析,写成《宋词流派的美学研究》;过了会儿,他又从美学思辨角度对中国画的形式美进行研究,写出《中国画形式美探究》;又以中国格律诗的空间建筑感为基础,讨论《空间诗学导论》等;又用哲学的立场对诗词进行大胆尝试。

陈振濂学术著作集20种

2009年,陈振濂在中国美术馆办了一个展览,叫《意义追寻》——意义和内容有关,和技法、形式没什么关系。这个展览里,他提出了之后成为标识的理论“阅读书法”。为什么要叫“阅读书法”,就是你写《赤壁赋》《桃花源记》这些,我不用读了,你只不过又抄了一遍,我只能看你写的好不好,明清人抄,你也抄,我怎么能看出你这个时代人的思考呢?

但是,如果你写的是自己的内容,我就想看看这个书法家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对一些事情是怎么判断的,他的好恶是非是怎样的边界,他会在里面提出他认知的精髓,他是怎么来的,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陈振濂“阅读书法”作品【康定斯基与书法】

释文

康定斯基有《艺术中之精神》,言及色彩、形式与精神运动、精神变革、精神金字塔。少时曾反复读过。近得图文本。又康氏有《点、线、面》一大师随谈录。亦大师实践之记录也。

近则于“书法符号学”构建颇有兴趣。欲以“符号学”原理阐释、解构、分析书法现象,而令其(书法)具世界视角。

拟题为《书法图像学》或《书法符号学》。则康定斯基理论,昔曾作用于现代设计理论如“包豪斯”;今后亦可作用于中国传统书法篆刻理论,成一中、西融合领域,而成就中国书法之国际性、世界性,提升中国文化自信云。

壬寅清明节,品明前茶,

陈振濂

展览里,他把少年时期和20位先生的交往故事写成了小行札,放在一个小单元。“阅读书法”只是他对展览的形态做的一次改革,本没期望有多少社会效应,“没有人读也无所谓,看看作品也挺好。”

展出两周后,他发现,没人管他的笔墨好不好,大家都在讨论“八卦”——沙孟海家里每顿必有鳗;每年除夕,他都要去蒙师潘君诺家里陪他和老伴吃年夜饭;唐云用杭州话把他从父亲身边支开:小伢儿,帮你爸爸端茶杯。

后来,他把这个小单元拓展成“大匠之门”展览,有人在展厅拉着他说,我和马承源先生有过交往,我到时候手机发给你,你把它记下来,每个人都想进入到“大匠之门”的序列里面,讲讲他的故事。

陈振濂“大匠之门”书法系列之陆维钊(局部)

又是一阵旋风,刮得比80年代还要猛。有人讲:陈振濂这么聪明的人,他现在已经昏了。

他倡导的“蒲公英计划”到今年已是第十年,他给老师布置的第一个任务是,不要让每个孩子都成为书法家,要成为书法教师。这又得罪了一大批人。我们书法家怎么在陈老师那里变成是三等公民?

他说,教师培训里,有一个首要标准,我不关心你写得好不好,既然当书法老师,你写得肯定是不错的。但是好和不好是用艺术家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我一点不关心。我首先关心一个老师的教学技能,不是写字的技能,而是有没有本事通过各种各样的书法手段,把一个孩子吸引在课堂里四十分钟,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哪怕做书法游戏我也不管。但是你有没有本事把一个孩子圈在课堂里,让他四十分钟以后还津津有味,他还想告诉妈妈,晚上回去功课做完后还想练字,这就不是一般的老师了。

2012年、2013年,他提出书法的“社会责任”和“民生书法”。有人说,书法就书法,跟社会责任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赶时髦,那时,他是人大副主任——你是政府官员,你想讨好上级。有人说,书法这么高雅,你干吗去写这些。

“我希望艺术家不仅仅是自满自足在自己一个小世界里面,你要关注社会。社会管理我参与过,所以我才知道,民生书法和社会责任这样的书法,才是我们不同于宋元明清,不同于任何一个时代的书法,那个时代的书法,写文人自己,我们现在可以写社会。”

从2012年到2021年底,他每天写一则社会新闻,写了十年,最近还在整理,“3000多件作品,光做释文就费劲。但是,如果从文脉的角度来说,记录时代十年,3600件作品,基本上每天一件,它构不构成这个时代的代表作?”他反问我。

他想好了这个系列的名字:书法记史。每天发生什么事,一发生就把它记下来,“这是同步的,和现代阅读书法不一样,阅读书法它还带有点学习的意思,不断看古书,不断找学问的问题的切口。而这是直接记录社会,它具有新闻性。这是中国发展转型最快的十年,当年互联网是怎么起来的;刚有互联网的时候,为什么农民工嚎啕大哭,买不到车票?”

陈振濂“阅读书法”作品【李商隐四六骈文】

释文

唐代官场通行四六骈体。李商隐自以诗著,然一生亦为千古骈文大家。盖由其学问洽博,善于用事(典),且于对仗、声律协调巧妙,故历来并推为文章大师。

然其仍重诗不重文。虽辑《樊南文集》,以示不弃;而终以为诗乃大道也。

后人评其“援引精切,挥洒纵横,思若有神,徐、庾而下,谁复与之抗衡艺苑哉”?

然审今白话文时代;予初痴其诗,屡读不辍;今则逾崇仰其四六之精彩绝伦也。

壬寅正日,陈振濂识。

6.

2020年,沙孟海先生诞辰120周年,北京开了一个研讨会,主题却和人们想象的不同,不是传统的沙老成就回忆和展望,这是一个有些拗口、学术,且不容易与众共情的题:全国“书法学”学科建设与发展学术研讨会。

筹备阶段,陈振濂否定了往常纪念碑式的做法,要做,就做沙孟海与书法学。

有人说,书法学,不一定是沙老。陈振濂说,一定要把沙孟海先生这个名字紧密挂在书法学学科建设100年里,这样的沙孟海才会不朽,如果是排名人,我们可以找出十几个。20世纪初,没有一个人一生的经历,是可以覆盖所有学科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学科的典型,在20世纪我们可以找出十个书法大家,但是要论学科特色,只有沙孟海有。

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东方杂志》发表的时候不到30岁,顾颉刚先生看了后说:这是新学术以来书法史方面唯一可以称道的成果。“沙老如果不到美院来当教授,可能也不见得会非常关心高等教育,但是他与生俱来的是学术立身的方式,每天过日子也都是这样过的。沙老说‘书法已经从私相传授转为学科教育’,这首先是个理论命题,而不单单是一个教育命题。把书法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来对待,研究它的理论形态,这方面我主要受益于沙孟海先生。”

从散漫的文人雅兴,走向严格的学科,是书法篆刻艺术在改革开放40年里面对的最大挑战。

80年代末到90年代,《书法学》《书法学综论》《书法学学科研究》等关于学科研究各种视角的专著,代表了陈振濂这一代从改革开放初期成长起来的中青年理论家的学术敏感度,以及试图构建学科体系的第一代尝试。“书法如果被认定为一门艺术,它就应该有自己的学科架构,有血有肉有骨骼有形体;如果没有,那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愚笨。”

他对“书法学”的构架方式,有三种:第一种是“知识型”的,即书法史、书法理论、书法创作、书法风格、书法技法;第二种是“学科类别”的,如书法形态学、书法风格学、书法社会学、书法心理学等等,是以现代西方的学科分布来重新观照书法;第三种是“哲学型”的方式,关注书法的哲学内核。书法学的构架方式是以哲学为最核心,层层外射;从形而上“观念”“精神”到形而下的物质存在,像宝塔一样层层叠高、环环相绕。

以上这些,对于普通人来讲,云里雾里,离我们“实用”的生活实在过于遥远,并非人人理解。而今天的人大多依然不会看书法理论著作,只是看字,看“看得懂”的字。

陈振濂书法理论著作

他有一方印,叫无益之事。

大家说,你老是浪费时间,你专门做没有好处没有收益的事情。陈振濂说,真正做学问的人,他要做的就是“无益之事”,凡是有利害计算的事情,比如,如果研究书法学学科,却一定要计算多少编制,能招多少学生,能卖多少教材,凡是这些都是“有益之事”,都是世俗之人的计算。我看一个学生,首先看他肯不肯干无益之事,他如果肯干这个事情,我就觉得他将来可能是能够有大造就的。

而沙孟海有一方印:抵死不作茧。西泠印社八十大庆时,沙老展出的作品是一纸中轴,破笔纵横,一反常态。

陈振濂感到,在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同时,沙老还进入熟而后生的最高境界,一切法度都在纯真的创造面前消失了,但一切又无不是法度的表现。

面对如今书法学学科的发展,就像当年提出学院派书法一样,他觉得自己依然是一个孤立无援者。

陈振濂怎么会知道陆维钊的孤独——回到本文开头的问题。

他再次想起陆维钊的孤独,构建高等教育时,整个书法界都在反对。“走得太快,注定都是这样的处境。”他又想到陆维钊努力为学生做了四年的学习计划,却因为社会突变,被打得七零八落。未能实现。

“但是从长远来看,坚持不懈的努力,依然很重要。这是文脉的承传,我有历史责任。承传者不是资历,不是地位,不是身份,而是一种人生的价值观。老先生的方式,我要把它给延续下去,通过我的努力,带动周围的人,一起努力。”

他顿了顿,突然讲起95年前一个著名的科学实验。为了向学生证明沥青只是比较黏的液体,而不是固体。但是它的黏度多大,有待实验去计算。当年设计这项实验的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的科学家早已去世,沥青迄今只滴落了九滴。他的后继者们依然按照设定的实验步骤继续进行,并优化了实验环境。

实验至今还未结束。

【参考书目】

沙孟海《序》

陈振濂《沙孟海研究》

陈振濂《一个孤独的大师——再论陆维钊先生的历史功绩》

陈振濂《书法“新时代”和新思想》

陈振濂《思想的张力——锐意进取的专业信仰与求“创”的人生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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